在香港, 我住過黃大仙, 沙田, 屯門, 南丫島, 大埔,
每一個地方都在急速變化,
黃大仙徒置區重建的那個十年,
我不在香港,
沒有見證推土機如何埋葬我的全部童年,
灰飛煙滅, 了無痕跡的昔日黃大仙,
讓我的童年失去許多依靠。
於是我牽著孩子倆,
細細的在今天的黃大仙轉悠,
找到警署, 黃大仙廟, 兒時的幼稚園, 小學,
還有摩士公園, 彩虹公園, 大坑渠.....
小女兒比照她現在的生活, 不斷問我許多小問題,
她每天要澆花, 問我在那裏澆花,
她每天要擁抱老師, 問我的老師在那裏,
她每天早晨要唸一首季節的詩, 問我的詩是不是跟她的一樣,
她每天要負責照顧同班的一個三歲小男孩吃點心和午餐, 問我要照顧誰,
她每天要和同學爬樹, 問我最喜歡和那一個同學一起爬樹, 爬那一顆,
她常常要檢東西做手工, 問我在那裏檢, 有沒有美麗的小種子。
回憶, 分佈於實物而連繫於內心,
從過去的黃大仙廟到今天的大埔墟鐵路博物館,
說不上恆久不變,
但卻是我在走馬燈世代裏,
用來安頓身心的東西。
這些古蹟古物,
像一小顆一小顆珍珠,
把我的過去, 今天, 以及孩子串連起來,
沒有歷史的城市, 就沒有社會文化的垂直連結,
蒼白而膚淺,
沒有回憶的人生, 就沒有生命的層次和立體感,
自我意識單薄而虛空。
一個城市的韻味,
一是靠她過去的文化和建築遺產,
一是靠當代人的藝文創意,
這幾年出入倫敦,
雖然很痛恨所有名勝古蹟前的星巴克,
也婉惜好幾個小書店的消失,
但對於倫敦市政府謹小慎微的立新, 卻不破舊, 非常折服,
新倫敦有一系列美侖美奐, 充滿現代感的時代建築,
但舊倫敦的古典美麗一如往昔, 連一顆小樹也用心維護.
新舊不但兼容, 還互相增輝,
走在倫敦街頭, 常常會被一塊小石碑上的銅字感動,
知道自己偶遇迪更斯曾經小住的房子,
或者踏著他和情人常常散步的地方!
殖民地一百五十年的香港有獨特的文化魅力,
不過粗糙的香港人目空經濟以外的一切,
近三四十年的城市發展橫掃一切歷史,
前些時大家才為時已晚的送別天星和皇后碼頭,
但我已逝的父親,
當年就曾經為清拆尖沙咀舊火車總站而長嗟短嘆了好一陣子,
那是一幢多麼美麗優雅的紅磚英式建築物,
蘊含多少豐富動人的大時代故事,
我總是無法想像用尖沙咀文化中心來代替那舊火車站的荒謬,
那火車總站不就是最文化的東西嗎!
古蹟七零八落的香港,
失去歷史的韻味,
卻同時間沒有被現代的藝文創意支撐起來,
高昂的租金, 摧毀許許多多的可能性,
西西說她早期寫東西得坐在馬桶上,
我的陶藝家朋友為了工作室的租金而超時工作,
得用睡眠的時間來創作,
商店更不必說,
連放一個盆栽都很奢侈,
一切都要為生財讓路。
支持興建高鐵的人,
不斷恫嚇我們,
不連接大陸的話就會把被邊緣化,
是的, 我們一直在邊緣化自己,
因為一個由大財團和中央政權操控的社會,
會逐漸失去一切民生的活力,
失去一個有格局的城市的重量和質感。
經濟, 誰都可以超越, 複製,
唯有社會文化可以鞏固任何經濟的成就,
邊緣化的因果關係是政治和社會,
而不是交通工具!
我對香港總有很多祝福,
尤其在牽著孩子的時候,
他們混雜的血統,
無可避免的會在成長過程中, 充滿身份認同的困惑,
可見的命運也會有很多飄移,
香港是他們其中一個家,
這個家殘存細細碎碎的珍珠,
所以每次帶他們回來,
我都會用心的去編織,
用心的去講故事,
把這一串珍珠送給他們,
讓他們在其餘的人生裏,
細細把玩,
或許,
也會連同其他地方的珠串,
用心琢磨.
這是一個母親的卑微願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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